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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切片 |一

Vol.21

[ 腕力 ]

作者：邸翩 / 艺术家

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

现为儿童绘画创意导师

unifam

记事二十

让我们建立一个崭新的行会，其中工匠与艺术家互不相轻，亦无等级隔阂。让我们共同创立新的未来大厦，它将融建筑、雕塑和绘画于一体。有朝一日它将从成百万工人手中矗立起来，犹如一个新的信仰的晶莹的象征升向天国。

——包豪斯宣言

梦之屋（dream-houses）；做梦的集体（dreaming collectives）; 亚哈；

之后的几天，一切又都销声匿迹了。在我们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在日复一日的规律动作中，从来不会遗漏下来任何让人诧异的痕迹。而统一蘑菇对大脑思维的干扰，又让我怀疑曾经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

13：30PM，我从统一图书馆的餐厅回去，正好看到我的工作伙伴，李RM.PL.C01S.1607AP慢慢吞吞地把一本从学院部送回来的《形象橱柜I》（THE FIGURAL CABINET I）剧本，放到待整理图书的架子上。李的背比前两个月刚见到他的时候驼得更厉害了，那张像一串葡萄一样的脸上的肉好像要融化了一样，在光滑的皮肤的包裹下，一颗一颗地往下滑——看久了有些怕人。

“您好！亲爱的成员李！”我走过去打招呼。

“噢！您好！亚丽丝！午餐用得如何？”李在脸上用力地想在脸上展现一个灿烂的笑容，却又因为肌肉压迫的关系而没能太笑得出来，看上去很别扭。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累。

“非常好！感谢统一家庭！那些美味的南瓜汤和黑小麦面包！感谢种植部和营养部的成员们的付出，我才有这样可口的午餐！”我说，“但您看上去不太好！亲爱的成员！我担心您的状态！您可要照顾好自己！”

“噢。确实如此，也许我该提交一份蒸汽浴室修理申请……我沐浴出来以后感觉不如以往……有力量了……已经……好长时间了。”

“嗯！是应该提交报告，也许是那些营养输送管的问题，若是元素不能及时供给，我们的身体就无法进行自我修复。希望您一切安好！李。”

“非常感谢您！亲爱的……成员，亚丽丝……嗯……KZ . PL . C106S . 444AP。”

成员李说的，是我现在的新名号，如果——我亲爱的未知的读者们——你有留意到的话，我的名号里多了一个字母“C”（而那个“嗯”字则是成员李的思考助词，可怜的李。），这表示我现在的工作地点是统一图书馆的古代书籍部。

“您刚放进拿儿的就是一个星期前送走的那本《形象橱柜I》吧？”我走到书架旁边，拿起书“噢，是的，按照约定的时间学院部的成员将它送回来了，那我想我等会就可以开始工作了，2：00PM的时候，现在是独立沉思时间。”我朝李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再见，李跟我点头表示会意。

在统一家庭里，工作和进餐时间的空隙，都是独立沉思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成员们要回顾一下自己上半天的工作，看看自己是否向成员们展示了自己所有的“美德”，以修正自己后半天的工作。

“美德”（virtues），这单词可以回溯到统一家庭建立之初，那时有一个叫统一委员会的部门，现在这个部门已经取消了，当时委员会里的许多成员都因为衰老而去世了。委员会里一位叫阿尔伯蒂的成员，将“美德”定义为——与成员生活和统一家庭有关联的事务中进行的一些自我天赋的表达与贡献的实践。它将个人行动与公共性联系在一起，它意指卓越与慷慨的行为，它被誉为整个统一家庭的命运的救赎。简单的来说，就是作为一位统一家庭的成员有没有做到百分百地贡献出自己。

这样一个下午—今天的这个下午和昨天的那个下午，和明天的那个下午是同一个词，没有疑问，没有变化，这显然是统一家庭里最精准的完美——毫无意外。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来不曾想过要思考我的美德。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一只野兽，当我更高的天性沉沉欲睡时，它就醒过来了。这是官能的，像一条古代社会的毒蛇，难以捕获消灭；也像一些虫子，甚至在我生活着并生活得很健康的时候，它们就寄生在我的体内。我也许能躲开它，却永远改变不了它的天性。古代书籍部仿佛是唯一脱离的统一终端管制地方，我不需要提交报告就可以自由地阅读任何书籍。我能够说这些话的能力——也不管我的用字在统一家庭里是何等的猥琐——完全是通过秘密地窥探这些书籍里的思想得到的。看得越多，我越是可以肆无忌惮地畅谈，我已经太堕落了，所以不能简单地思考统一家庭里人类天性的必要活动，什么是美德呢？对于统一家庭来说，一个不洁之人就是一个懒惰之人，他不贡献自己。如果要避免不洁和一切罪恶，你就热枕工作吧，即使是整理这些图书上的尘埃也好；统一家庭给予你的天赋，若不加好好运用，你要感到羞愧才是。

人们赞美而认为成功的生活，只不过是生活中的这么一种。为什么我们要夸耀这一种而贬低另一种生活呢？哦，那当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另一种生活。

2：00PM，工作时间到了，手环响起了提示音“亲爱的成员，感谢您回到你的工作线上。”我拿起那本《形象橱柜I》,准备按照书号将其放回存放架上，却又随手翻了几页，它是用统一家庭的文字书写的，内容充满了隐喻，是一个剧本，这样的剧，通常在做梦日的做梦时间开始前在中心广场的中央舞台上演。我饶有兴趣的读了几页，内容奇特也有趣：

背景：一半是打靶场，一半是形而上的抽象。混合，各种各样的感觉，各种各样的荒谬之事，经由色彩、形式、自然和艺术的组织变得的有序；混合，人即机器，声学和力学。组织就是一切；最异类的事物是难以组织的。

-两张巨大的绿色面孔，只有鼻子，面对面的苦思，面向之处：

女性探头偷看，名号格瑞特2980E369，她有一条长舌头和可旋转的头颅，以及一个喇叭一样的鼻子。

-超越，是肉体的了结，头和身体交替地消失。

-彩虹之眼点亮。

场景转动：渐渐地，这些形象行进而过：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球走过；大圆球开始摇荡；钟摆摇荡；时钟运转。小提琴一般的身体，同声调音乐响起。那个在明亮网格中的家伙，作为一个基本存在；那个“更优等的绅士”，一个可疑的存在。身体在寻找头颅，头颅朝相反方向穿过舞台。在任何时候，当头颅和身体联合，就会有一次抽搐，一次重击，一次胜利的游行。

-巨大的手掌说：“停！等待！向前！”

幕布平静地展开：背后展现有颜色的方形、一个箭头和其他记号、逗号、身体的部件、数字……

然而，就在一瞬间，离奇的事情又出现了：在书页的缝隙里，有一个细小的突起物，跟上次一模一样的被折成三折，卷得很紧的纸卷。我把它取了出来，兴奋感和希望也同时油然而生。我朝李工作的方向看去，他正在专心地盯着外借书单的电子屏幕在看。我带着书，走过几排书架，找到了一个隐秘的角落，打开纸卷看起来：如果你真想结识我们，并想知道我们会用什么方法来帮助你，请于明天做梦日，统一蘑菇孢子粉开始喷洒的5分钟内，来到中心广场的中央舞台的后方，位置在C21号与C22号发声铜管之间。沿途不要触碰任何扫描器，路上如有成员在你面前要进行方格子的位置交换，请不要交换，改走别的路线。最重要的：不要呼吸！下面落款写着：亚哈。

“亚哈”，不是统一家庭的成员名字，倒是有点熟悉，我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做梦日当天，奇异的粉红色光线从中心广场的巨型蘑菇雕塑的圆孔中射出，光芒刺眼，四周的发生铜管在奏着声调几乎没有变化的统一音乐。6：00PM过后，人们纷纷涌向中心广场，自觉地组成方格子阵，6人一排，60人一组，在格子阵里的人谈话、移动、交换位置，每一个空缺的位置都迅速地有成员向前补上，在方格子中间移动的成员，就像是游离的电子，穿梭在电路板之间。聚光灯照射在中央舞台上，现在这里搭起了一个剧场，表演者还没有上场，场景已经布好。上面搭起了错综复杂的金属质感电线，一些奇特的形象在挂在电线上，是一些目光呆滞的白色面具、还有巨大的惊叹号、逗号、和各种朝向与动作的手和脚形像的金属薄片，它们在金属线上呼啸而来，转瞬而去。远看似在漂浮、在高空翱翔，呼呼作响，这些形像似是在对话，在唱歌，喋喋不休。做梦日在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今天是11月30日，是统一家庭里的盛事；而做梦日后的一天——每个月的第一天，是休息日，成员们可以整日地呆在公寓里，也可以提交申请离开公寓去探望其他成员，也可以到中心广场散步与别的成员交流。然而，大多数的成员都会选择留在公寓里，一大部分原因是做梦日当天吸入的孢子粉末会让人在第二天终日昏昏欲睡，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探望申请通常都会被统一服务器回绝。

7：00PM做梦日正式开始，但这个时候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人，所有成员必须出席，公寓和工作地的警报系统会开启，任何人只要离开广场回到公寓或是留在工作地不出来都会触碰警报。

“来吧！做梦的集体！统一家庭最伟大的日子！今天我引领着你们进行这场伟大的漫步，去探寻你思维里的奇迹，去潜入你大脑的深处，去赞颂这场视觉奇象。古代人说的那套，乌托邦？曾经那个崩塌的时代，崇高被抹杀，社会在败坏，人们唯一能够享受的游戏要么充满情欲，要么扼杀情感、摧毁美德。而我们今天，技术的奇迹已让我们拥有了人类史上最完美的艺术形式——去除异化，机械般精准而崇高的人格与社会秩序构成了一种新的信仰，一种完美而纯粹的艺术！然而，我们的心灵，自有其想象的需求，统一家庭将给予它最大限度的解放！让我们一起高喊吧！力量与勇气、真与美、律令与自由！”

魏玛出现在中央舞台上，他的声音里充满能量，话音刚落，发声铜管顷刻齐鸣，声音震耳欲聋，人潮的情绪瞬间高涨起来，齐声高喊着那句口号：

“力量与勇气、真与美、律令与自由！”。

这是五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见到魏玛，过去的几次做梦日的引导者是安娜ER.FD，那位服装部的主管，她优雅的说话声调和她那双蓝色的眼睛，还有到腰间的洁白长发，让过去的那几个做梦日轻柔缥缈、痴痴绵绵。与今天的气氛不一样，魏玛总是可以煽动起人们如战士般刚烈的情绪。

“表演者们，上场吧！我们的舞台——梦之屋！在这里，表演者们在限定的情境中寻求现实，在最大的限度下的自由下寻求自由，他们可以将自己完全隔离在剧场之外，将思想抛向超更遥远的幻想与可能性。在这里，人的形象必须离场，我们在这里展现的是无生命的形象——一种纯然的理性——一种极端的秩序之美。”

魏玛说完，张开双臂，仰望天空，他站着地方变成一个缓缓升起的高台，将他送向天空，送向舞台的最高处。这时，几个衣着怪诞的表演者走进了剧场，一个银色的脑袋，一个金色的脑袋，一个铜色的脑袋，上面都画着一双巨大的眼睛，却只有一张一条缝隙一样的嘴巴，这个表情看上去很滑稽，他们穿着充气衣服，双脚呈圆锥形，金色的脑袋左手举着一个喇叭形的东西，右手拿着一根棒球棍，行动不便。另外的三个表演者，身穿黑色紧身衣，头上戴着数个巨大的圆，像一只受惊的蜥蜴；一个缓慢踟蹰，一个正常行走，一个步态轻盈。还有一个穿着白色紧身衣站在剧场中央的表演者，身上绑着数十根金属条，每一根大约有10厘米宽，2米长，他在台上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最后上场的表演者套着彩色的手套，戴着巨大的帽子，以舞蹈的姿态华丽登场。在奇幻的聚光灯下，这些演员们或踱步，或大踏步，又或是溜走、小跑、撞击、快速停下，缓慢及庄严地转过身；戴着彩色手套的手臂以一种召唤的手势伸展着；那些铜色、金色和银色的脑袋一同被击倒后各自跳开；一阵飞速的嗡嗡声——来自数十根金属条的震颤，打破的舞台上的寂静，嘭的一声所有演员撞击在一起，又旋即分开。嗡嗡吵闹声最后变成一连串巨响，金属条人飞快地旋转跳跃、颤抖双臂，然后突然消失，紧随其后是令人惊恐而不详的寂静。所有的演员们在瞬间离场了。

另一阶段的表演开始了，广场四周的发声铜管发出猫儿的齐鸣，它们声音嘶哑，没有节奏，没有章法。带着面具的，身穿黑色紧身衣的十个演员爬上舞台，他们的面具相互呼应，形成互补的颜色或是形状。这个舞台上演的剧，没有剧情，舞台上的所有元素都在装配、重组、自由发挥。舞台的背景开始分裂，一张巨大的绿色脸慢慢出现，这时在中心广场另一边的巨型蘑菇雕塑的光开始闪烁、变化、比之前更亮了。手环显示7：29PM，还有不到一分钟，统一蘑菇孢子粉就会从雕塑中央的输送管道向外喷射，弥漫整个中心广场，所有的成员都会吸入这些粉末，然后进入一种白日梦的状态，失去意识，漫无目的地漫步，我们对这种状态有一个名称，叫做“做梦的集体”（dreaming collectives）。又是一声巨响，粉色的粉末顷刻喷出，漫天飞舞，悬磁帷幕之下天空被染成一片粉红色；人们欢呼，开始用力地呼吸。

魏玛在舞台的最高处，高喊：

“律令与自由，秩序即平等！”

不到20秒，人们就开始进入痴迷状态，我屏住呼吸，迅速地穿过人群，来到舞台前，向上看，空气变得越来越浑浊，穿过这些粉红色的尘埃，我看见魏玛的脸正在朝下看，他凝视着我。我竟打了一个寒战。

我绕过舞台，来到后方，一台扫描器闪着绿灯，刚才上场的表演者需要通过这台扫描器明确身份。我从它旁边经过，浑身不自在，就像从身上掉了些什么，也像这扫描器长了眼睛在看着我，就像魏玛的眼睛。这时我已经有点迷糊，我捂住鼻子，希望可以过滤一些粉尘。这时，舞台的后方，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一个人都没有，人们都集中在它前面，面朝魏玛。诡异的红光照亮了整个广场，我找到了C21号与C22号发声铜管中间的通道。

那儿一个人也没有——然而，就在这时，在相隔几米远的黑暗处，一个人影从大楼倒影下来的阴影处走出来，突然，我吓得浑身发麻不敢动弹，我依稀看到了一套灰色衣裤相连的工作服！行动部！他悄无声息地看着了我一会儿，我感到天旋地转，也许是蘑菇孢子粉开始起效了；然后他招招手，慢慢朝我走来。

“你好！叫我亚哈。”他说。

                                                                                                  未完，待续

漫画家谷口治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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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卷》，广州：CICINNUSART.[401]

2019年6月15日

出品：CICINNUS & 角刀牛

主编：FaYe-LaY

执行主编：角刀牛

花卷 • Vol.22

给你一点颜色